李安电影中的父亲

  ◎捉刀人

  父子关系是电影的永恒主题,关于这一题材的电影不胜枚举, 而在众多的电影导演里面,李安是对这一主题最执著的一个。

  “父亲三部曲”:五族共和 东方父亲

  一提起李安的成名作“父亲三部曲”,大家想到的顺序一般都是:《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但按照剧本的创作时间却是:《喜宴》、《推手》、《饮食男女》。因此理解李安镜头下父亲的演变,应该按照后一种顺序。

  《喜宴》中的高师长是李安塑造的第一个父亲形象,他在这个角色上投射了太多理想化的情绪:电影里伟同、Sam和葳葳三人用英语吵架,老夫妻不明就里相对愕然,而当他和Sam单独相处,张嘴说英语的时候,Sam瞬间石化;电影最后他坦然接受了儿子和Sam,一句“I watch,I hear,I learn”,通达之处令人动容。这恐怕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理想父亲形象:内敛、通达、开明,不动声色间洞悉世事,对新事物即使不理解也能坦然接受。为了让这个形象更加圆满,李安还安排了这样一个细节:高师长一脸疲惫地睡去,而他被叫醒的时候,精气神立刻回到脸上——这种偶然的小脆弱更能打动人心。

  这样近乎完美的角色设定极容易让观众产生“别人家的父亲”的感觉,羡慕嫉妒恨又有些许的不真实感,所以在《推手》中,李安重新打造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父亲:慈爱,但不擅长表达;传统,但食古不化;自尊,但过于宁折不弯。这样一个形象正是大多数人眼里最典型的中国父亲,让观众有一种极强的代入感。同样,电影最后老朱和儿子抱头痛哭的时候,每一个观众也恍惚之间达成了与父辈的和解。这使得《推手》成了很多人心目中最爱的李安电影,而李安亦有同感:“ 《推手》里的老朱一角,是我至今电影里角色发展得最完整的一个,因为全片就盯着这一个人。”

  推手讲究的是“致虚极,守静笃”,但《推手》里的老朱显然在跟命运过招的时候没有沉下气来,于是到了《饮食男女》里,李安用了同样的郎雄,角色名字用了同样的老朱,但这次的父亲却又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前两部父亲走出去,来到美国接受文化碰撞,这一部回归中国,回归传统;前两部儿子让父亲失望,这一部父亲让女儿们失望,甚至闹出一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老少恋整得大家鸡飞狗跳;前两部父亲非常强势,这一部父亲非常弱势,用老朱几十年老友老温的话说就是“憋了一肚子心事说不出来”;前两部父亲非常孤单,为了家庭牺牲小我,这一部豁出去任性一把,最后却找回了味觉,连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十岁。而这恰恰是李安对全天下父亲的一种期许:放下负担,是时候为自己着想了。

  三部曲下来,李安对父亲这一形象的诠释堪称圆满,而郎雄的出现更使得这一诠释臻于至善。李安后来说:“不论中国大江南北、两岸三地,甚至日韩新马,亚洲人、西方人看到郎叔的脸,都觉得他像中国父亲”,“要不是碰上郎叔这张五族共和的父亲脸,遇上他这样气质的演员,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也许表达不出来。”

  “弑父三部曲”:碰撞交融 西方父亲

  拍完“父亲三部曲”,李安开始接拍好莱坞电影,由于父亲这个主题已经讲得很透了,李安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但正如李安所说,他对家庭的改变和解体一直很有兴趣,因此父亲的符号还是如影随形。表现最为强烈的有三部电影:《冰风暴》、《卧虎藏龙》和《绿巨人浩克》,笔者不揣冒昧,名之曰:“弑父三部曲”。

  首先是《冰风暴》, 就像黄仁宇选择万历十五年一样,李安特地挑了1973年这样一个切入点,他一斧子劈进美国历史之树,将年轮展示给我们看。这一年,尼克松的水门案、越战停战协定极具象征意义:总统第一次承认说谎、美国第一次战败。这造成极端父权形象的破碎,这种涟漪波及《冰风暴》中的普通家庭,父亲的地位开始变得尴尬:他想跟儿子像哥们儿一样聊点体己话,得到的却是儿子警惕的眼神和不动声色的揶揄;他想在女儿面前建立自己的权威,但女儿却毫不留情地把“法西斯主义”这样的大词儿甩到他脸上。这种尴尬也正是父亲形象的幻灭的最直白体现,也是笔者所说的“弑父”的开始。

  李安曾经这样说:“在民主社会,这种尊重,你还得自己去‘赚’,不能说你是老爸你就最大,儿子对你的尊重,还是要去挣来。”在《卧虎藏龙》中,这一主题被进一步放大。虽然《卧虎藏龙》是一个武侠故事,但李安借东方的壳,探讨的依然是西方伦理关系。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慕白和碧眼狐狸,一正一邪,恰恰是两种不同的“父亲”。李慕白怜惜玉娇龙的好底子,指引她走正道,玉娇龙说的第一句便是:“想当我师父,谁知道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李慕白一杆青竹破了她的剑法,玉娇龙问:“你不怕我学成剑法杀了你?” 李慕白的回答坦坦荡荡:“既为师徒,就要以性命相见。”玉娇龙在整个故事里一直在反抗,但她唯一服的恰恰是李慕白,这也正是李安所说的去“赚”来尊重。反观碧眼狐狸,她教给玉娇龙武功,但却被玉娇龙看透“你的功夫就只能练到这儿了”,在这里,玉娇龙的一段台词堪称经典:“有一天我发现我可以击败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种迷茫和彷徨,正是对“弑父”的渴望与恐惧。而电影结尾处,李慕白和碧眼狐狸在玉娇龙面前双双死去,她选择了自尽,也是对这一结果的谢罪。

  这种渴望与恐惧到了《绿巨人浩克》中,演变成了一次最惨烈的宣泄。布鲁斯·班纳的父亲在自己身上进行疯狂的人体实验,其结果是将被污染的基因遗传给儿子,使他最终变异成为绿巨人浩克。在这部电影里,父亲这一角色被李安处理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的疯狂和不负责任,将儿子变成了一个怪物;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义务,但却声称自己给了儿子生命,儿子就要对他有所回报。这让布鲁斯·班纳为之心寒,他说:“也许以前你是我父亲,但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在电影的结尾,他和他的父亲双双变成怪物,成为绿巨人的布鲁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弑父。李安用文艺片的模式去运作商业片,大段大段的晦涩对白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使得他对父子关系的探讨只能用最激烈同时也是最肤浅的斗殴方式来表达,商业文艺两边不讨好,使得《绿巨人浩克》成为李安从影以来的最惨痛经历。

  对抗与妥协 理解与传承

  至此,李安完成了对东西方父亲形象的诠释。他曾经这样描述执导华语片和西片的区别: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总统。这也正是李安眼中的东西方解决父子关系的不同方法:东方是隐忍和回避,而西方是衡量和角力。而最终,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最后都会走向对抗和妥协,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后续:在用《绿巨人浩克》对父亲形象进行最激烈的反抗之后,李安一度因为失败而心灰意冷想放弃电影,而正是在父亲的一再鼓励之下,李安才再一次拿起导筒,拍出了名动天下的《断背山》。看来,理解与传承,才是适用于所有父亲和子女的最佳途径。(来源:北京青年报)